当天下午,阴天。
一个粗质而老旧的望远镜中,一个带有刻线的望远镜中,以及一个带有测距分析、敌我识别火控的先进瞄准系统中,都可以看到,刘易斯、伊碧塔、尹随良、尹随缘端着宝物,慢慢地爬上由上百名禁军拱卫、通往父龙宫基座顶端的百尺天阶。
禁军左持大刀,右持螺旋号角,腰佩宝剑,威严伫立。台阶中继台上设有鼓手;觐见的一行人每登上一级台阶,鼓手便会擂鼓一声,而禁军也会用刀柄的尾部敲打一次地面。
尹随良、尹随缘练过武功,登上父龙宫阶梯不成问题,气都不喘一个;伊碧塔秘银之躯自也不成问题;他们身后跟着的刘易斯虽是个武功半吊子,却也硬是靠着两根钢铁一般的肉腿一节一节地往上爬。这让尹随良不由自主地小声嘀咕赞叹:“有两下子啊。”
刘易斯则冷冷地瞥了一眼尹随良,眼镜之后的眼神空洞而无光。尹随良的脸赶紧转了回去:按理说马到成功之际,刘易斯应该不在气头上了才对——但恩公一直都是这么深不可测。
与此同时,父龙湖南岸的野林边,四五个身影在用各自的望远设备监视这献宝的一行人。艾薇莉亚用剧组里顺来的航海望远镜观看;柏拉图身上裹着毛毯,用自己买的军用望远镜观看——不时借给欧罗莎观看,欧罗莎接过来就将大的那头杵到了眼睛上:“怎么反而更小了?”
除此之外,一个穿着刘易斯衣服的人,头上却戴着伊碧塔来时的那全封闭的气泡形头盔,将头发完全收拢在其中;这头盔的面罩单向透光,完全看不出其中的面容,只有蓝乎乎的一片。而里面的人,只凭头盔HUD的放大功能,就能远远地监视着觐见的刘易斯——这大概才是她的本体。
看着献宝一行人接近顶端,这个面罩头盔的刘易斯给自己施加了避水魔法,对柏拉图下达了命令:“出发。”柏拉图便解开毛毯,露出那穿着泳裤,年少有质的健美身体;活动了一下肩背与颈鳃,便恭敬地托起了刘易斯的手,缓步走入了湖水当中。
临走之时,艾薇莉亚有些紧张地向这个戴着头盔的刘易斯发问:“那个……送出去的东西又抢回来,这样真的好吗?”
没有两坨螺旋的卷发遮挡双肩,刘易斯的后背显得更加魁梧壮实。她虎着背;微微侧过那戴着头盔的头,说道:“那家伙是个古神,跟这帮吃人不眨眼的家伙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可讲。”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跟着柏拉图步入了湖中。
——刘易斯的计划显而易见:由刘义士假扮本体,由伊碧塔陪同混淆视听,一同骗过天子和尹氏兄弟;献宝之后,由完全蒙面的自己本体走水路潜入父龙宫,在宝物前往藏宝库的半途中将之取走;随后原路返回湖边,同勤王组、伊碧塔以及分身们前往海门租船,发往火国鬼岛拯救哲香。
这个计划唯一的代价,就是“作为古神”的天子有可能将刘义士扣留在宫中,并最终将其从头到脚吞食殆尽——但刘义士之所以叫刘义士,就是为了英勇就义的这一天。
献宝一行人来到父龙宫基座顶端的第一座建筑:正殿的大门前。有奏事官高呼:“御史尹随缘,携弟随良,携卡斯佛伦外宾伊碧塔·冯·卡斯佛伦、刘易斯·亨利,献宝觐见!”
一时间,号角大作,擂鼓齐鸣。
一行人跨过门槛,进入从外向内看得幽暗,内部却是金碧辉煌的正殿中。
这正殿的地板是用御窑金砖铺陈的百米长廊,笔直地通往架高了将近十米的天子宝座。远远望去,可以勉强看到那穿着一袭镶金黑色大袍、头戴冕旒华冠的天子坐在其上;而宝座下站立的,则是一名朱红大袍的相级官员,再下站立、与刘义士等人同层的,则是一名奏事官和一名传物官。
长廊左右,则是阶梯型的站席,每侧三层;右站文官,左站武官,也都威严而立。
为了接受宾客的献宝,竟是叫文武官员一并陪同,可以见得天子是相当重视这样的仪式;有外宾的到来,更要将仪式的规格拉满。
刘义士左右瞥视,见得这文武官员竟是站得散乱;仔细观察,却又并非散乱,而是很多站位上都缺了人的样子。
一行人三步一屈膝,终于通过这一百米的大殿走廊,来到天子座下。
冕旒微摇,其下的面孔低声发出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天阶漫漫,有劳诸宾。何宝以献?何求之请?”
“少年?但也不奇怪,前代驾崩得太早或是驾崩得太晚,都有可能叫少年天子登基。”——通过心灵感应监视着一切的另一个刘易斯琢磨。
根据刘易斯与尹随良等人商量,由尹氏家族先行献宝——因为尹氏家族的冤情容易说清,天子也比较容易开口答应。
尹随良高高托起星空圣剑,说道:“启禀陛下,臣乃水国尹氏次子,尹随良;水国佞臣赵芳孝,诬陷我族与哲香一案有染,致使我全族遭诛,仅剩我与兄长二人幸存。臣愿献上家传至宝星空圣剑一柄,以表绝无二心。”尹随缘上前,将包裹星空圣剑的裹布扯下——星空圣剑的表面是如玉的光滑,轻轻一拉,那裹布便丝滑地落了下来。
星空圣剑的璀璨表面和空灵光芒霎时间令全场都发出了惊呼声。天子似乎坐直了身子,但受冕旒干扰,眼神无法看清。
然而却有文官大声向天子作揖说:“陛下!此求不可应!此宝不可收!哲香案乃国之重疾,有染者皆有疑!望陛下三思啊!”这几乎是和赵芳孝一个论调。
霎时间山呼海啸般的“望陛下三思啊!”传来。
尹随良听完几乎是要当众骂街,还好他的兄长用力捏他的肩膀,控制住了他的情绪。
群臣呼声过后,天子却是威严而冷静地说道:“哲香一案,朕本意是赦免哲香,只要哲香悔改并归还御水灵珠,其罪皆赦。牵连之人亦当属无罪。如今有臣子因哲香故而被诬,实乃悲剧也。朕愿赦之。”随后对尹随良说道,“汝之所献,朕收之。朕会派人前往水国调查此事;请汝等暂住于镇,三日之内,责吏相告。”
随后,刘义士走上前来,托起装有御水灵珠的锦盒,熟练地背诵刘易斯准备的说词:
“启禀陛下。我乃卡斯佛伦商队随行技师;天师门弟子哲香之徒,刘易斯·亨利。当下卡斯佛伦商队及天师门同为赵芳孝所诬陷。商队为水国羁押;而天师门正在被水国军队围攻。我愿进献此宝,请陛下为卡斯佛伦商队和天师门解围。”
天子问道:“所献之宝为何?”
刘易斯打开锦盒的顶盖,露出了其中的宝物:“无他。御水灵珠尔。为了确保能将御水灵珠护送到陛下手上,我与一些北境不死国的朋友出于自卫,制造了些许杀伐,望陛下开恩,不要怪罪于我北境不死国的朋友。”
不出意料,这完全震惊了群臣,半秒,便有人指着刘易斯骂道:“尔这贼徒!御水灵珠乃我天洲至宝,为何出在你手上?陛下,此人非是受诬陷,根本就是罪有应得啊!”
有人对天子说:“况且哲香随商队入境,这也恰恰证明了卡斯佛伦是蓄意窝藏哲香,以辱我国!”
还有人说:“还敢妄谈开恩于北境不死国!以臣之见,这是卡斯佛伦和北境联合起来欺侮我国呀!臣恳请陛下速速捉拿此人,然后对卡斯佛伦和北境宣战,出兵击之,扬我国威!”
群臣七嘴八舌,天子扶额思索。刘义士不慌不忙硬生生地等到群臣说累了,才悠然补充道:
“陛下。哲香为了探望师傅而回到天洲,本意是归还御水灵珠。跟随卡斯佛伦商队秘密入境是为了避免伤及无辜。”随后刘易斯拿出装在赵芳孝宝盒里的计划书,“更何况,我手中持有赵芳孝伙同火织天衣谋反作乱的证据。让米雷兰陷入战乱正是火织天衣的打算。陛下打算让那些叛变的灵童得逞吗?”
天子叹了口气说道:“此事若与灵童叛乱有关,那么事关重大。御水灵珠本是水国之物,不应作为觐见之用,但朕收下了。天师门之围,朕会派兵调解;而商队之事,朕也会派兵解救。但……刘易斯·亨利,朕要你留下,向朕解释事情的详情。”
刘易斯交出了御水灵珠,说了声“谢陛下。”后,便有潮水般的卫兵围了上来。
……
差不多同时,父龙湖,水下。
两个身影正紧贴彼此,在藻绿而浑浊的湖水中高速前行。一种有节奏,听起来像“肝儿……肝儿……肝儿……”的诡异机械声响回荡在四周。
柏拉图双手抱着刘易斯的腰,有蹼的双脚上下划水,带着刘易斯游向父龙宫的底部基座。
而那诡异声音的根源,则是刘易斯举起的魔杖。
在刘易斯眼中,魔杖向前发出的声波被可视化成绿色的光带,紧贴着水底向前飞去。与此同时,前方一些被铁链束缚、悬浮在水中的球状物体触碰到声波后,则备染得明亮。
看到一处被染亮的球状物接近,刘易斯命令道:“向左!”
柏拉图连忙侧身躲过,在短短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个巨大而长刺的金属球从身边划过。柏拉图大惊:“那是什么东西?海胆吗?”
刘易斯则十分镇定地说道:“是水雷……看看那尺寸。那东西碰到就会被引爆,水雷在水下爆炸的威力是地面上的好几倍。只要中一发我们俩铁定完蛋。向右。”又绕过一发水雷。
听闻有致命的水雷在前方,柏拉图脸色霎时间就不好了,委屈地说道:“为什么非得我上啊……你没有游泳的魔法吗?”
刘易斯则说:“不是没有游泳的魔法。我只是没法一边游泳一边导航。”
柏拉图又惊又怕地咽了咽口水:“好吧……”
刘易斯看着可视声呐所揭示的漫天水雷,自言自语道:“竟然将水雷部署在自己王宫的湖水中,从深度来看,似乎仅允许容易发现的水面船只通过……果然是古神,真够诡的。”
柏拉图虽说是深潜者,能在水中呼吸和快速游泳,但他的水下视力却不怎么样,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东西的?”
刘易斯说道:“我用的是主动声呐。发射一道魔法声波,接触到物体再返回时,我就能知道那里是不是有水雷……”
柏拉图大惊:“你们科斯穆初年部就学海战?”
刘易斯骄傲地笑了一声:“这是我的一个教官……呸……当过海员的老师单独教我的。”刘易斯习惯了在跟伊碧塔聊天时张口教官闭口教官的提及自己前世的德国教官,忘了柏拉图不知道自己穿越的事儿。
——那位教官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古今东西战争术略无不精通。他教给刘易斯射击、搏斗、炮术、骑马、训犬、驾车、驾船、野外生存、谍报、乔妆等多种技能——当然,还有潜航。
刘易斯急着切换话题:“你们深潜者没这能力吗?而且我还以为你们自己就能看到。”
柏拉图挠着脑袋说道:“抱歉……只有海中的深潜者才有那样的能力。像我这种游泳池里混惯了……就退化了……”
刘易斯假笑了两声,通过声波感受到远处有墙体逐渐接近,便说:“减速。我们到了。”
最终,一面白墙出现在二人视野之内。触墙之后,刘易斯示意柏拉图带自己低速上升,并溅起一个小水花之后来到了水面上,没有被巡逻的船只发现。
离水之后,刘易斯迅速对自己施法:“变化·阿拉克尼蜘蛛附体”
“变化·变色龙皮肤”
随后伸手便攀上了父龙宫侧方的基座,其身体的颜色也与基座的白墙融为了一体。变色龙形态的刘易斯对柏拉图下令:“在我给你信号之前,就这样在水里待命;三十分钟我如果还没回来,你就用‘归迹追寻’的魔法回到岸上。我会想办法把意识替换给分身,另想办法去海门。”
柏拉图点头敬礼后,便缩回了湖水当中。
刘易斯一路向上攀爬,并在即将到达顶端之时,向房檐上发射了自己手中的飞爪盾;飞爪盾牵着刘易斯从阳台卫兵的视野盲区处飞上了房檐。
落地之后,刘易斯立即用魔法通讯向伊碧塔联络:“我已就位,报告状态。”
此时的伊碧塔已经和尹氏兄弟在下台阶的途中了,她用意念回应:“我们已经离开了正殿,陛下接受了我们的请求,但是刘义士被扣下了。”
刘易斯因自己计划的奏效而露出一丝微笑:“——果然,把刘义士当成我了吗……”
然后追问:“宝物呢?”
伊碧塔汇报到:“已经被送往宫殿内部。”
刘易斯点点头:“收到。Over。”
然后接通了刘义士——与刘义士的联络,是自己与分身之间的内线精神连接,这种加强型联络不会因墙壁和干扰设施而被扰乱,也不会被监听——“刘义士,报告你的位置、周边人员;天子和你在一起吗?”
刘义士的声音随之传来:“天子没有和我在一起。我被软禁在一个茶室里。门外有两个卫兵。我面前有一个茶师。”如她所说,面前的茶师正在恭敬地为她沏茶,而她也礼貌地注视着茶师,口唇紧闭,用意念与刘易斯通话。
刘易斯啧了一声——天子这是想要用毒茶灌晕刘义士,待会儿再享用吗?尽管刘易斯已经料算到刘义士可能会因为顶替自己而牺牲;但抱着一丝希望,刘易斯还是说道:“收到。尽量不要吃或者喝任何东西,如果他们逼迫你,就想办法杀出去。Over。”
“收到,Over。”
抱着再也不可能见到刘义士的心里准备;刘易斯连续两次敲打位于耳处的头盔按钮,视线中立即显示出两个并排移动的亮点,同时有指针表示出这两个亮点与自己的距离。
刘易斯知道,那是提前粘在宝物上的信号发射器所在的位置。这种信号发射器能够发射穿透墙壁的强力魔法信号,让刘易斯即便隔着墙也能够确认其大概的位置。
刘易斯便跟随这两个信号,在房顶上一路俯身前行,始终保持目标位于自己正下方。当刘易斯确认到两个信号距离自己只有差不多一层楼高时,刘易斯再次敲打头盔,切换成了热成像与X光的混合影像。
刘易斯确定到天子本人、两个负责手捧宝物的宫女正边走边聊缓步前进——防备甚弱。刘易斯决定出手:
只见刘易斯深吸一口气,低声命令:“御水灵珠,听我号令,多重溺毙弹,锁定周围所有目标!”
与此同时,手捧装有御水灵珠锦盒的宫女察觉到了异样:手中之盒震颤两下,盒盖被赫然弹开——御水灵珠悬浮而起,随之一股水流便闷住了宫女的头部。
溺毙弹——召唤出成团的粘性水笼罩在受害者的头部,作为突然袭击,可以使其陷入混乱并无法发出声音,接下来很快便会晕厥;之后可根据实际需要选择是否彻底将其溺杀,或是将水体回收,保全其性命。
刘易斯尽管相信天子是古神,但也认为跟随她的宫女应该是被诱骗的人类信徒,罪不至死,只需击晕即可。
透视图中,宫女很快倒下,而天子也一团忙乱。刘易斯便一脚踹碎房顶上的金瓦,用飞爪盾索降到了宫殿之内——所处的位置是一段挑高的走廊,右侧是宫殿之外,而左侧是一排通往隔间的门。
刘易斯落地,却惊讶地看到,两个宫女虽然晕厥倒地,而天子本人却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却也毫无防备地背对着自己。
刘易斯大惊,心想:“我不是打的多重溺毙弹吗?难道说天子有办法免疫御水灵珠的攻击?”
但也沉着冷静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星空圣剑和御水灵珠,将星空圣剑背在背上;同时掏出手枪对准了天子的头:“如果你还想活命,就别转头。”
一手拿着御水灵珠,戴着飞爪盾,一手拿着手枪。就在刘易斯开始思考怎么才能腾出手,反转飞爪盾的回收缆绳时,天子竟是悠悠地说道:
“……我一直在等你。刘易斯·亨利。”
刘易斯大呼不妙——她的整个计划都建立在“让天子看不出献宝和盗宝的是一伙儿人”的前提下,如果天子知道自己才是真的刘易斯,那就全砸了!关键是他怎么知道的?刘易斯从始至终也从未将这个计划讲给任何一个天洲人,而勤王组的活动从始至终都在她的视野内。
出于本能,刘易斯故作镇定,用添加了变声魔法的喉咙说道:“你认错人了。”
天子却镇定地说:“……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会出于对古神的忧虑而出现在这里的人,只能是你。”
如果说之前的刘易斯还出于一点仁慈和最后的疑虑,指着天子的枪是未开保险的威慑;那么这一句话足以使刘易斯毫不犹豫地拉开了枪栓,大声说道:“你果然是古神吗?”
若真是古神,那打死天子就无所谓了:刘易斯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自己开枪的一瞬间将会从那具黑袍中钻出什么扭曲可怖的生物。
然而天子的勇气远超刘易斯的想象,天子竟然撩开自己的冕旒,转过身来,向刘易斯说出了一句她打死也不会相信的话:
“我并非是古神,而是和你一样——
“——是穿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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